人们说,雨,是上天的眼泪。
许多年前,雨伞还没有被发明之前,人类裸露着身子,在那滂沱的大雨中,默默的接受着上天的泪珠。直到公输后,人们不愿再接受这上天的恩泽,躲在那把脆弱的伞下,摆脱着哗啦啦的雨珠。
黑色的铁骨伞,没过了我的头顶,遮蔽着这来自上天的恩泽。
我躲在伞下,像个怯懦的逃脱者,任由那些激情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黑色的伞上,最终死在了冰冷的混泥土铸成的土地中。
雨,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着。
我在雨珠凝聚而成的海洋中踏过,啪嗒,啪嗒。
无数的雨珠在地上翻滚,迸发,掀起一道道水花,光,便从那透明的巨幕中舞动,折射出绚丽的光芒,那,就是雨珠最后的倔强吧。
雨还在下着,灰蒙蒙的天宇吞噬了最后一道紫色的闪电,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但学校的广播,却已经打开。
往日余音,似乎还在耳畔袅袅作响,那是下午学校的广播。
“爱过的心没有任何请求”
我漫步走在前面。
后面,只有那双棕色的小皮鞋,在慢慢挪动。
“许多故事有伤心的理由”
陈飞曾经说过,这首歌让他泪流满面。
那天,他比以往更早到教室,夹着一本书,便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的木板凳上。
此时的广播,悠扬的飘着。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最后我的爱情在故事里慢慢陈旧”
但是那天的陈飞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和前排的同学们吹牛。而是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木板凳上,仰望着那淅淅沥沥的雨,直到上课铃响,他眼眶却湿润了。
但只缓缓抖出一句,“这首歌,曾经让我泪流满面。”
然后便一反气态,大声吼出一句:“人到齐了吗?把昨天作业全部摆到桌面上,我要检查,我看看谁没写……”
在寂寞的恐惧中,我没有机会再能听见,陈飞的过往。
陈飞。是我高中最难以忘记的一个人。
只因为,他坏事做绝。
我想了很久,如何形容陈飞。
但翻来覆去,脑海中只剩下那四个字,坏事做绝。
我的老师,我的恩师,我该如何形容你。
扒开厚黑的雨伞,抬头望去,便是那栋布满藤蔓的教学楼。
徐雨晴也收起了雨伞。棕色的小皮鞋上布满了油腻的雨渍,黏糊糊的,一片片粘在了人造的皮革上。
她还是没有注意到我。
淘气的穿堂风撩起了她的头发,百根,千根,万根纤弱的发丝便随风飘扬。
她把那双瘦小且米白的手抬了出来,用一根小指拂着吹散的刘海。
风,带来了茉莉花的香气,那是徐雨晴头发散发出来的花香。
该死!这个女人还是这么容易让人着迷!
上一次,我也这么盯着徐雨晴撩头发,只不过,那是在王京第101国道的高架桥上。
那双墨褐色的眼瞳慢慢移了过来,那该死的光,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我的眼睛。
她的脸,像极了那般落日的余晖,火红的云在那远边燃烧,但却扑朔迷离,好像就是伸手可及。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呀。”
“有……吗…….”
她还是默默低下了头,上齿与红彤彤的下唇反复交融–撅着嘴,就像曾经那个牵着我的手一起逃课的女孩子,一点都没变过。
穿堂风。又徐徐迎来。
但空气中,只剩下野草与泥土混杂的香气,那柔和的细雨,仿佛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人在盯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子,默不作声。
许久。
“陈飞还是在那个办公室,305,女厕所旁边。他在里面等我们。”
我恍过神来。
但冷漠的转头头去,踏着冰冷的台阶,走到了那间女厕所旁边的办公室。
陈飞!
办公室里,只有他头顶上一盏白炽灯还在拼死燃烧着,想为这个冰窖般的办公室带来一丝温暖。
只有那个熟悉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
成片的椅子,都仿佛失去了昨日的光辉,我慢慢踏步进去,陈飞大喊一声:“诶,来了?”
陈飞前面那张椅子,曾经是一位英语老师坐的。
我忘不了每次去陈飞办公室的景象。
由于听写不及格的人有太多,便一窝蜂的挤在那张英语老师办公桌旁边,想尽办法在罕有的桌子上抢到一丁点位置来完成老师布置的抄写任务。
由于人数太多,有些人坐不上那张宝贵的椅子,只能双膝跪着,却还想着抢夺那张办公卓上仅有的位置。
而陈飞,每次都是夹着书,目光只盯着自己的椅子,然后一屁股坐下,就开始问那句不知道问过多少次的话:“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站在他跟前的人,也就是我,只会憋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就开始说统升重要程度。要我上课好好听讲。
往事仍历历在目。
但那位英语老师早已当上了副校长,后来学校又新建了教学楼,那间破办公室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陈飞一个。
只有那双犀利却又慈祥的眼睛,没有变过。
那是陈飞的眼睛。
他还是那么主动。
“你小子啊,毕业这么久都不找老师,老师真的想你们小俩口了,啧啧啧。”
“最近生活好不好啊,怎么样啊,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呀?”
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憋出两个字:“没有。”随后,又慢悠悠抖出三个字,“都挺好。”
“噢,那老师我就放心了。”
或许吧,老师早已知道我失业。
随后他便目光一转,看着徐雨晴。
他的笑容还是像当年那般热烈。
“雨晴啊,听说你考上天京理工大学了,老师在这里恭喜你啊。”
“恩……”
“你们小俩口,老师最放心不下了。呵呵呵……”
“老师我听说你生病了?”
“没有的事,你从哪听说的?”
“那今日?”
“哦,就是单纯老师我想我曾经教过的学生了,叫你过来,不行吗。”
徐雨晴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马上快要破裂。
我还没有盯着陈飞看过。
或许,从高中那时开始,恐惧就没有减弱过,所以我才不敢盯着他的脸吧。
还是说,我辜负了他对我的希望,才畏畏缩缩而逃。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但徐雨晴再也忍不住了。
红豆般的泪珠从她那通红的眼眶那一滴滴挤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
卑鄙!
为什么我也想哭。
陈飞伸出手来,想要拂去徐雨晴脸颊上的泪珠。
但他却收缩了。
只丢了一句:“雨晴啊,怎么了呀,别哭啊。女孩子要坚强点。”
“老师……老师……呜。”
她愈发控制不住那般冲动,澎湃的泪潮便迸发而出,就像撞死在雨伞上的雨珠,滴滴答答,最后铺满了整个脸颊。
不知为何,我眼眶也湿润了。
这坏女人一哭我就是忍不住。
“诶诶诶,都怎么了今天。”
陈飞还在叫喊着。
但面对他的,只有两个泪人。
“来,纸巾。”
我才发现,老师的手已经枯败的不成样子了。
干瘪而失去弹力的肌肤爬满了了曾经那双肥厚有力的手掌。
那再也不是拿着书打人的手,更不是那双拿着白粉笔在黑板上飞舞的手。
这是一双没有人熟悉的,陌生而又年迈的手。
徐雨晴,用稍微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老师得癌症了。”
“诶你这小姑娘,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陈飞,你还是没有变,和我一样喜欢吹牛。
徐雨晴,把手悄眯眯摸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掌。
那双手,还是像以前那样,柔滑细腻,好似优美的诗歌,用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拂过。
我想起曾经那次逃课。
那天,我们俩逛石岩山逛腻了,便四处找路。
我冲在前头,念了句: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得到的却是徐雨晴无情的嘲讽:“没想到你这个文盲还会背《小石潭记》”
我没有理会。继续蹦蹦跳跳。
一脚踏空了。
然后徐雨晴哭了半天。
但是却找到了一条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那条弯弯曲曲的道路盘沿着石岩山东脉等高线而修,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们俩探索的路又多了一条。
我们走啊走啊,沿着这条路,走了不知道多少回。
最后终于走到了一端的尽头。跨出去,却是王京第101国道。
我们都笑了。没想到绕了大半圈,还是回到了王京这条环城公路上。
我们便在王京高架桥上闲逛。风力十分强劲,一直撩动着徐雨晴那秀丽的长发,而我,被这般秀发深深迷住了。
直到有一天。我俩在国道高架桥上闲逛的时候,一辆熟悉的车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
车窗慢慢被摇开。
露出了一张峥嵘的脸。
陈飞!
他咆哮一声:”兔崽子,找死啊,敢逃课?”
又在咆哮中继续狂怒道:“愣着干什么啊,快上车,还有……额,还有你那个小女朋友。”
徐雨晴,又把那双墨褐色的眼瞳闪了过来,意思是问我要不要跑。
但陈飞,却识破了她的伎俩。
“你要是敢跑,我立刻要求学校开除你,你那个小女朋友哪个学校的,我也如实汇报,绝不姑息。”
我不情愿的拉开了车门。
不情愿的屁股最终还是黏在了那辆车的椅子上。
陈飞看了一眼后视镜。
随着车门膨一声关上,他便一脚油门踏了下去,只有嘴上还在唠叨着:“兔崽子,可以啊,敢逃课,可以啊你小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我……“
陈飞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我心里凉了一截。一想到回去要被挨处分,便不由叹了口气。
而徐雨晴,却把她的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米白而又灵敏,却不失细腻,她握住了我的掌心。
这只手,温暖而又明亮。
我便从慌张的失态中缓过来。
徐雨晴,咬着纤薄的嘴唇,那副圆球般的脸蛋散发着火红的光芒。
好暖。
陈飞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刻。
冷不伶仃抛出一句:“你们小俩口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呀。”
他双手扶着方向盘,但却朝后视镜中挤眉弄眼。
“老师,她不是我女朋友。”
“胡扯。”他朝后视镜中盯着我看了一眼,“小手都牵上了,还不是女朋友呢。”
“老师,你不也经常牵班上男孩子的手吗,是男朋友吗。”
陈飞有些怒了,便吼道:“你小子死到临头了还敢欺骗老师。”
但是随后他想到徐雨晴还在坐在他的后面。
便又改回那般柔声细语。
“小姑娘哪个学校的呀,这么漂亮,真是便宜这个傻小子了。”
徐雨晴低着头,红晕还在脸蛋上打转,没有吭声。
“喂,能不能尊重下老师。”
“老师,我……”徐雨晴用细微的声音说着,但力量却大得惊人。
“小姑娘老师不是说你哈,我是在问这个傻小子。喂,能不能说句话,你这个人怎么能不尊重老师呢?”
我不想理会陈飞,便扭头看着车窗。
“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师的?老师关心一下都不行?”
然后陈飞又开始他老一套的教导。
“想当年老师我啊,像你这么大……”
那一天很灿烂,阳光慷慨的分享着自己的光与热,将王京每一寸土地都铺满了阳光。
那是少有的晴朗。话说回来,在我离开王京石岩中学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王京是一个多雨的城市。
回到学校后,就是一张记大过处分。
但陈飞没有把徐雨晴送回去,而是让她一个人进去办公室,谈了很久。
我只能在教室坐下,看着那个女厕所旁边的办公室,逃课成瘾的我再也听不下一节课,便百般无聊盯着那个办公室。
物理老师的粉笔还在猛烈和黑板撞击。
“根据动量守恒,这个小车的能量……”
恍恍惚惚的,便趴在了窗台上,睡了过去。
然后醒来之后,陈飞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夹着一本书,去上课了。
至于徐雨晴,我没有能见到她,我看不见她那张米白的脸在陈飞的教导下经过了怎样的变化。
或许是眼眶通红。谁知道。但是我想起她在陈飞训导下满面泪痕的样子,我就不由得伤心起来,心一阵阵的疼痛,更加加深了我对陈飞的怨恨。
陈飞,你要是敢弄哭她,我和你没完!
但从此以后,徐雨晴却把“陈飞”这个名字挂在了嘴上,电话里都是陈飞。
我无法想象,羞涩至极的徐雨晴,会对第二个男人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
我更加讨厌陈飞了。
至于逃课,被记大过后,便不敢再逃了。从那次过后陈飞便有事没事来巡察,脚上踏着一双人工皮革凉鞋,叉着手,悠哉悠哉走到我的座位前,隔着一块纸片版的玻璃,犀利的眼神注视着我,但我不想理他,便撇着嘴,软弱的手掌扶着快要倒坍的头颅,满不在乎的听着课。
而陈飞,则会将他食指和中指聚合起来,猛烈敲击玻璃。
我没有理会,但却冲击了许多睡觉的同学,他们一个个睡眼朦胧,睁开不情愿的眼睛后便惊恐的发现班主任站在窗外,便不由得将那弯曲成圆弧般的腰部掰直,假惺惺的听着课。
每当我看见这一幕,都不由得冷笑一番。
也因为如此,我就被同学排斥了。
这让我更加厌恶陈飞。
这样无聊的日子,过了很久。但当我走到陈飞办公室门口,赫然看见那张令人恐惧的记大过处分面前,我才知道,才过了四天。
才四天,却为何如此漫长,我不能理解。
但让我欢喜的是,周五的那个中午,徐雨晴在电话里高兴的说:“你这周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
“哦,我知道了。”
“记得!记得!别忘了!”
“诶呀知道了知道了。”
“我就怕你忘了。不等也得等,就这样。”
随后,电话那头只剩下孤零零的“嘟,嘟……”
周六那天,老师还在讲着课,但我的内心却按捺不住兴奋,咚,咚咚。
看来已经没有想听课的欲望了。
便把头扭向窗户。
明媚的太阳已经爬到了一半,熊熊火焰在那遥远的东方燃烧着,就像一位巨大的女神,张开双臂,拥抱了世界万物,璀璨的光芒洒满了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森林,每一块区域,整个王京,都在阳光余热下洋溢着快乐。
很快下课了。我迫不及待抓起书包,双脚一跨,压着下课铃声飞奔出了教室。
我只想见到那个人,徐雨晴。
我一路小跑,心跳一直在加速,那颗瘦弱的少年心在荷尔蒙驱使下猛烈跳动着,澎湃着。
小跑太慢了!太慢了!
我便开始奔跑,双臂随和着迎面的微风,挥洒着太阳的光辉,一路冲着。
我穿过了教学楼的老藤蔓,越过了台阶。
我还在冲着。那一缕羞涩的阳光便从石岩山那头散落,点缀在我的脸上。
好暖。
但是,我的心早已热火朝天,这点温热再也无法满足。等待我的,是更大的温热!
从幻想中猛然惊醒。
看着面前这个不一样的陈飞,我大概知道些什么不同了。
他瘦的像根枯萎的老柴!
我的泪水不知道何时被人抹干了,只剩下干枯的眼眶,而徐雨晴,那张米白的脸上,却因为肿大的眼眶由为突出。只见她手里攥着纸巾,好像在和陈飞说着什么,而陈飞还是满脸笑容。
我的听觉开始慢慢复苏。
我听清了。
“诶呀,我就担心这小子出社会活不下去……”
“你也不要老是惯着他比较好,让他多在社会锻炼一下……”
徐雨晴的嘴在蠕动着,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
也或许是忘记了。
但我下一个动作,把老师吓了一跳。
无名的怒火不知因何而起,我再也忍不住这般怒火,大声对着陈飞怒吼:“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陈飞,第一次没有责怪我。
他只是瞪大了双眼。安静的坐着。
而徐雨晴,抿起了嘴,急得跺着她那双瘦小的皮鞋,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你怎么能这样!”
“头好晕。不想再说话了。便找了张椅子靠着。
陈飞没有说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人。窗外的雨还在滴滴答答的撞击着地板,做着一次又一次的徒劳工作。多么可笑!多么无趣!
阴沉沉的天宇笼罩着王京,也笼罩着我。
我想拨去这该死的阴霾,但只有酒精的幻觉下,我才能看到,那个和周六一样明亮的天空。
我的徐雨晴。我的徐雨晴!你究竟去了哪里,又要到何处。
那个周六,我一路狂奔,走到了校门口。
我着急的四处张望,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寻觅那个人的身影。
但越着急,越失望。
直到微风轻轻吹拂,那般千丝万缕的头发又在天空中飞扬,熟悉的脸庞便在太阳的恩泽下闪耀出生机。
她也看见了我。她露出了罕见的酒窝。
朝我挥着手。我再也顾不上他人的目光,便猛冲了上去。
紧紧抱紧了她。茉莉花的香味从她的秀发源源不绝的散发出来,实在是令人着迷。
一颗熟透的红柿子在她的脸蛋上成熟了,脸上的红晕便一发不可收,在这盛情的夏日尽情洋溢着。
她最后缓缓说道:“几天没见……没必要这样吧。”
我才不舍得放开了她。还是那一身熟悉的装扮,棕色的格子绒群,黑色的长袜,棕色的小皮鞋。那双腿却在这般暗色调的中闪耀着。或许是那天太阳太大了吧。
我尴尬笑了笑:“我想你了。”
徐雨晴撅起了嘴,低着头,不说话。
最后只有一句:“我们周末去玩吧。”
“好啊。”
“恩……我哥哥也会一起去,你介意吗。”
我有点疑惑。但嘴上却冒然说了句:“好啊.”
然后我们搭公交,摇摇晃晃上了王京第101国道。
下了公交后,便沿着人行道走了好久,最后在一栋矮小的房子前停下,那栋房子很小,没有庭院,布满锈迹的门铃摇摇晃晃挂在苍老的木头门前。
徐雨晴伸出手指,轻轻摁了下。
开门的却是陈飞。
他脸上笑嘻嘻的:“嗨哟你们来了,开进来。”
徐雨晴却满怀笑容:“老师好!”
“好,都好,进来吧!”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燃烧的少年心仿佛被一盆无情的冷水浇灌,我再也无法忍耐,便抓住那只米白的手。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她摇过头来,愣了一下,缓缓说道:“别紧张嘛,老师想请我们吃顿饭而已。”
他请我吃饭?
她便撅起了嘴,两只手背到背后,便开始一言不语。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但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而陈飞,见我们久久不进来,便急忙跑了出来。
“怎么了,进来坐啊?站在外面多晒啊。来吧,来吧。”
我再一次选择了妥协。假惺惺摆起了笑脸。便从徐雨晴身旁略过,淡淡的茉莉花香妖娆的在这杂乱的空气中散开。
最后只剩下她一人站在了门外。
我这时候才觉得,徐雨晴,有点坏。
进了门,跨过了厨房,视野便变得开阔了起来。
协调的桦木家具整齐摆放着,好似他们就应该在这里。
一台samsang电视挂在了雪白的墙壁上,亮着白光,茶几上,那几杯热茶还在杂乱的冒着水汽。
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男生移入了我的眼帘。
晶莹的黑发在发蜡的作用上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米白的肌肤,雕饰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鱼尾的波纹点缀着,樱桃小嘴却没有那般秀丽,只得在下面垂挂着,和徐雨晴的薄唇比起来,他更像上天的神来之笔。
我走到了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陈飞则满脸笑容,“等一下就有饭吃了。”
我不想理会他。他见我们都没有出声,便愈加猖狂说起话来,“你们两个不认识一下?来我来介绍一下吧,你旁边这位是徐雨泽,这位呢……”
我猜中了。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很早听徐雨晴说,他的哥哥。
徐雨晴并不是王京人,他哥哥也不是。或许有些废话,但是徐雨晴身上确实有着一种城市人独有的自信,他们似乎会认为事情一定这样发展,似乎看透了世界。
而作为王京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没有。
我羞于这个世界,仿佛我不该来到这个偌大的世界,不该认识徐雨晴,也不该认识陈飞。
见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陈飞便大手大脚走了,“你们好好相处吧。互相认识一下。”
他还是那么庄严。没有出声。他的眼神似乎早已注意到我的关注,便用残余的目光撇了过来。
我懂了,这是城市人对农村人的目光。
直到徐雨晴走了进来。
“呀,你们坐在一起了呀。我本来还想坐中间来着。”
她便端起了一杯茶。双手捧着,便喝了起来。
我和他还是没有话可说。
徐雨晴也似乎注意到了这点。
她放下手中被子,把那双墨褐色的眼瞳转了过来。
“恩…..这是我哥哥。”
“我知道了,陈飞已经介绍过了。”
“恩…..”
“今天要来,老师是担心你。”
“担心我干什么。我不就是个烂仔吗。”
“诶呀你不要这么强硬啦,吃完饭我们就走,好不好?”
她还是像安慰小孩子一般。
我真的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然后她便开始勾起话题来。
“哥哥,你吃完饭后有事情做吗。”
“没有。”只有一声冷冰冰的回答从嘴里冒了出来。
“那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玩?”
“不行,我还有作业要写。”
“诶呀去嘛。去嘛。我们两个人很孤单哒。”
“不去。”
“哼。”
我第一次见到徐雨晴撒娇。
似乎在我看来,她是一个不会撒娇的姑娘,她羞涩至极,来抵御外界的进攻,从不暴露自己的软弱。
除了我。
徐雨泽看了看我,问了句:“你平时和她聊天也是这样的吗。”
“没有。”
徐雨晴的眼神便一改往日,变得凶恶,再也没有往日的光辉。便撅起嘴来,两片薄薄地红唇仅仅扁在了一起,平的像张软弱的干柿子。
“额……有吧。”
徐雨泽笑了笑。
“你不需要怕她,我在这,她没有发神经的机会。”
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徐雨晴发神经过。只有我对她发神经。
徐雨晴便顽皮的吐起了舌头来。而徐雨泽只说了句:“看到没,女人小伎俩。”
徐雨晴有些怒了:“我回去告诉给林潇萌听,你死定了啦。”
“那你去说啊。”
“我晚点就说。”
“没本事。”
“你也没本事。哼。”
然后他们俩便互相闭上了嘴。
说了很多,仿佛又没说什么。
而陈飞便放开嗓子大喊:“各位同学,过来吃饭,过来吃饭!”
徐雨晴便蹦了起来,大呼道:“老师我好饿!”
似乎徐雨晴已经完全忘了陈飞是什么人了。
但厨房那股诱人的香气,攻破了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肚子便大声抗议起来。
只有一个声音,在萦绕在我的耳畔:“去吧,快去吃饭。”
我放下了所有抵抗,不情愿的屁股还是如同那天,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焦糖色的鸡翅,在沙茶酱的酱汁下沐浴,牛肉则在酸笋,豆芽,辣椒熬成的酸辣汤中,伴着那热气腾腾的水泡歌唱,还有那条桂花鱼,雪白的鱼肉在酱油呵护下更加诱人,表面再点缀上星星点点的葱花,平整的躺在了中央的大盘上,沙虫和丝瓜煮的汤汁也不再演戏,将那份鲜美的琼浆玉露尽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碗香米的白米饭,配上沙茶酱的鸡翅,和酸辣的牛肉,再夹上一口酱油浇灌的桂花鱼。
渴了便灌一口沙虫汤,沙虫弹牙的口感,再配上胡椒的微辣,在味蕾中便猛烈冲击着。
没想到,陈飞家的伙食这么好。
陈飞笑了笑:“慢点吃。”
当我将一碗白米饭吞噬下咽,我才发现,徐雨泽的白米饭还是满满一碗。
这么快?就吃完一碗?
但当我看着那双躺着的木筷子。干净整洁。
他坐在餐桌。好像桌上的美食他不为所动。
陈飞则问:“是老师手艺太差了吗?”
他尴尬的笑了笑:“没有没有,挺不错的。”
徐雨晴从白米饭的海洋中醒了过来,便说:“啊,老师你不需要理会他,他就是这样子的。”
“老师做的不好的话请你斧正!”
他还是尴尬笑了笑:“没有没有,我妹妹吃的那么高兴,老师手艺很不错。”
陈飞便不再询问。
而我也是满是疑惑。
吃到一半。陈飞开始高谈阔论了。他想要刨根问底。
“雨晴啊,老师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什么时候认识?
我好想有点忘了。但在那迷迷糊糊的记忆中,我还是忘不了和徐雨晴认识的那一天。
或许刚进入初中那一刻。
我走进了教室。
冷冰冰的雨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敲击着脆弱的玻璃窗。
微风,便从门口挤了进来,那一袭长发便随风起舞。
漫天的茉莉花香味便四溢开来。
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坐在了窗户旁,盯着窗外那棵赤裸在雨中的枯木。
我想:这个女孩子好孤独啊。
便迎了上去。问了句: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便摇过头来,那双墨褐色的眼瞳闪着水润的柔光,仰望着我的眼神,她的酒窝凹了下去,樱桃小嘴便微笑了起来,“可以呀。”
于是我便和她成了长达三年的同桌。
再到不知不觉中,我喜欢上了她。
但我从来没和她说过。
她除了我之外,几乎不和别的男生说话,也很少和别的女生说话。
她总是那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一个人来学校,一个人回家。
我从未见过她父母来接过她回去。
即使是阴暗的夜晚,她也是一个人回家。
我也不问她家的事情。但从平日对话中,我知道她有一个哥哥。
她对哥哥总是充满了羡慕。
“他成绩很好的,人也很好的。”
但我从未见过。也不曾听说。直到今天。
有一天徐雨晴一来到学校便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她的哭,是默默无声的。她不像其他女生喜欢张扬,她只是想要一个人哭泣。我逐渐才认识到这个道理。因此,我不会阻止她哭,不会帮她擦眼泪。
但她会阻止我,帮我擦干每一滴眼泪。
还要不停劝道:“你别哭了,我也好伤心的,我也……”
随后她的泪珠便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而那天,她一个人哭完后。只剩下一副干肿的眼眶。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不肯回答我。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天,徐雨泽有了女朋友。
徐雨晴回答陈飞:“啊,大概是初中吧。”
陈飞又开始进一步进攻:“那你们现在发展的怎么样啦?”
“老同学关系吧。”
“雨晴啊,你可不能像这小子一样天天吹牛啊,说实话,告诉老师。”
“真的是老同学而已嘛。”
“你忽悠老师,老师我要生气了。”
“好吧,老师,我说。男女朋友关系。”
陈飞有些满意。但随后一想发现自己被徐雨晴绕了个弯骗了。
便勃然大怒:“你再忽悠老师,老师真要生气了。”
她撇了撇嘴,努努说道:“要我承认什么嘛老师。”
“诶,老师其实是羡慕你们这般纯真的爱情啊。”
徐雨晴却答:“什么爱情?老师的爱情吗?”
我突然才意识到,陈飞又发动了一波猛烈的攻势。
可惜都败于雨晴。
眼看要失败。陈飞却说:“你知道我为啥老是关照这小子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这小子,他老妈是我曾经的女神。”
我大吃一惊。
“我追他老妈可不是嘴皮子说说那么简单的。”
“我苦苦写诗,为她打早餐,帮她搬宿舍。”
“他老妈最后还是不理我,毅然放弃了我,选择了一个男人,又粗又壮。”
“我当时也差不多心灰意冷,失去了希望。想过在宿舍自杀,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尽管放弃了这个念头,当时还是一个比较艰难的时期啊,我都不记得我怎么熬过来的了。”
“后来考上了教师,当个为人师表也不错.。”
我更加吃惊。
我父亲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或许他从来就不知道。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你老妈,你小子我才懒得管你,你统升考不考得上都跟我没关系,我工资照拿。”.
“但是吧,虽然你老妈选了那个人,也是有她的理由的。既然你是她的儿子,我就要对你负责。”
“我也希望,你能在爱情这方面不要后悔,像我一样,不好.”
“你小子放心,为师不会报仇的。我陈飞,是那种人吗?”
“那老师你现在找到另一半了吗。”
“我?年老珠黄的,谁喜欢啊。不找了。”
直白的话语强劲有力击穿着我的内心。
我从未想过陈飞关心我的原因,也从未考虑过陈飞的想法,直到今天。
那时候,我对陈飞的怨恨似乎没有那么深了。
但是那个记大过处分,仍然心有余悸,怀恨在心。
陈飞,你到底是在吹牛,还是在说实话。
我无法理解这一切。
而徐雨泽则说了一句:“永远向往美好。”
向往,眼前的美好。
可现实真的会有美好的一刻么?
我从这杂乱的回忆中惊醒。
潇潇的冷雨,还在窗外飞舞。
枯瘦的陈飞,还坐在那张满是皱纹的木凳上。
徐雨晴还愣在那边。
“永远向往美好……”
不知不觉,我便喃喃地念了出来。
就像那个夏日,我们都对这般直白感到枯燥。
只是少了那抹阳光的泼洒,如今只剩下了潇潇的冷雨。
陈飞。我很想原谅你。可以给我个机会么。
无声的恐惧还在僵持着,办公室中冷冰冰的,只剩下那滴滴答答的雨,一点一点的没落。
我只想,把我的思绪留在那个夏日。
那个夏日,我们告别陈飞后,便去了一趟维克多港。
去维克多港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从这里能够眺望到璃港最繁荣的CBD。
这个主意是徐雨泽想出来的。
“哥哥!我们想去一个人少一点但又风景好一点的地方。”
徐雨晴昂着头,用那矮小的身材努力的往徐雨泽头上靠着,可惜的是,她只有徐雨泽脖子那样高。
徐雨泽扶了扶眼镜。便说:“去维克多港吧。”
徐雨晴却黯然低下了头。又开始撅起嘴来。
后来我才知道,徐雨泽在维克多港认识了他目前的女友,林潇萌。
“哥哥不喜欢我了……”
随后的几次,每当我们去维克多港,徐雨晴都会说这句话。
“是雨晴不够可爱吗?”
我们坐在无人草地上,远方那片繁荣,却变得模糊起来,只有眼前的繁星点点,还在闪耀着最后的光辉。
她便伏在我的大腿上,不争气的泪珠从眼眶中一滴滴挤了出来。
“是雨晴不够可爱吗……”
随后便愈来愈多,汇集成一条条水流,滚滚奔涌着那张米白的脸庞。
我的大腿也湿润了。
“是雨晴不够可爱吗…….”
不知为何,我的眼眶忍不住了,也开始分泌出那苦涩的泪水。
每当徐雨晴哭泣,我便忍不住流泪,我的心一阵阵的痛着,无声的痛着。
徐雨晴哭,一直是没有声音的。
她永远只会悄悄地躲在一个地方伤心。
那时候的王京,真是够晴朗的。
月亮弯着腰,勾勒着那遍布星星的天宇。
星星和CBD的霓虹灯都在闪耀着,努力绽放着他们的生命。
灰褐色的草坪仿佛张开了双臂,接受者生命逝去的最后余晖。
孤零零草坪上,有两个人在哭泣。
一个因为哥哥,而一位是心疼。
而从此之后,徐雨晴每个周末都会拉着我去陈飞家里做客,然后便去维克多港看夜景。
那一袭棕褐色的格子戎短裙,总是在那草坪上翩翩起舞。
她,经常会用那墨褐色的眼瞳盯着我,望着璃港那繁荣CBD,敲咪咪说:“你想去璃港吗?”
“想。”
“我可是璃港人噢。”
“骗人。”
“你才骗人!我说真的。”
“毕业再说吧。”
“你在敷衍我。”
“哪有?”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想法,你想不想去璃港嘛。”
“我肯定想啊。”
“我想考璃港大学,你觉得怎么样。”
“你考的上再说吧。”
“喂,你不要怀疑我的实力。”
“就你们那第一中学,能有几个考的上的?”
“不要那么现实嘛……”
繁星满天,点缀着本来就孤寂的夜色。
“喂,你说天上有没有天上有没有仙人呀。”
“不知道。”
“我哥哥说天上每一颗星星都住着一位仙人。有仙女啦,仙男啦…..”
她便傻愣愣盯着星空,看着,仿佛那不是谎言,而是现实。
“你咋不说牛郎织女呢。”
“讨厌。”
“我不理你啦。”
我伸出手,便要去牵那双修长而又水嫩的手。
但她却躲开。
我很恼火,便又去牵。
她又躲。
“烦诶。你比我哥哥还要烦。”
“我又不是那个冷面男。”
“不许你这么叫他!”
“冷面男。”
“哎呀哎呀哎呀!怀!你坏死了!哼。”
“给我抱抱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只能被我哥哥抱。”
你问我,天上有没有仙人。
我说没有。但我相信有,每当草坪上的微风迎来,扬起你的头发,千丝万缕便飘舞起来,月光洒落,便是如同银发仙女,在那灰沉沉的草坪上飞舞。
我不相信天上有,因为我的仙人就在眼前。